魏容容:轮回、死亡、艺术与疯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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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1月16日一个有才华、年仅二十岁的艺术系学生在美国密歇根大学自杀。她的故事动人、悲壮。是精神分裂的失控、是对艺术的执著、还是对藏传佛教的领悟导致了她最後的抉择?

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解释她的选择,却留下了许多诗词、短篇小说、绘画、摄影、以及其它跨媒体的创作。(见www.candywei.org) 容容的母亲为了实现容容生前的愿望,让世人分享容容遗留的诗词绘画,将容容的全部作品采用中国大陆版知识共享许可协议“署名-非商业性使用-相同方式共享” 发布。

魏容容—Candy—生于1980年8月5日。在美国北卡洛来纳州、她母亲任教的杜克大学所在的城市达拉谟(Durham)长大。她从小就喜爱画画与写作。十五岁那年患上了严重的先天性精神分裂症,休学一年。似乎冥冥中知道自己的来日不长,病後倾力于写作与艺术创作,并自创了一本文学与社会评论的杂志YTEICOS(society“社会”的倒写)。十九岁时,她进入位于安娜堡的密歇根大学的艺术与设计学院就读,与此同时十分着迷于重生意象的描绘,并开始构思创作了一系列捕捉精子与卵子受精刹那间的作品。她同时在密歇根大学参与了另一本跨媒体杂志“食兽” (Eat the Monster) 的编辑工作。 2000年的秋天大二时,容容精神分裂症复发,返家治疗了几个月,病情稳定后,春季又返校就读。但2001年初在宿舍自杀。她的悲剧触发了美国大学对校园心理治疗资源匮乏的严重现象的大讨论。她的母亲在密歇根大学设立了纪念容容的奖学金(Candy R. Wei Memorial Scholarship),每年协助10-13名左右的艺术与设计学院的本科生出国进修,以完成容容的遗愿。她的母校并在学院里设立了一个永久性的艺术橱窗来展示她的作品。

生离死别 、寻寻觅觅

容容去世六年了,我作为她的母亲始终没有在公众场合里像一般人母那样失声痛哭过。尽管多次接受新闻媒体的采访,并给过数次演讲,却迟迟没有写过一篇完全诉诸情感的文章去追悼她。我一直在回避。要将我再次拉回到2001年一月十六号的下午两点半到三点—-她死亡的时刻—对我是极其残忍的。至今我仍难以承受。 一月十六号下午,容容一人在学校宿舍作着生与死的挣扎。我猜想当她作完了决定之后,连拨了两个电话给我。但我当时正在讲课,错过了她最後的电话。当她把塑料袋裹在她头上,双手紧握着绳穗自尽时,我正在给学生讲述毛泽东与蒋介石的斗争,以及红军长征的历史。三点下课后,一反往常,我没有直接返家。去图书馆借了PBS制作的 Mao’s China,一人独自观看。那部纪录片我看过无数次,但只有那次,不知为何,边看边流泪。离开图书馆时,还记得阴雨蒙蒙,心里涌起莫名的悲哀。回到家打开留言机,听到两次电话挂断的声音,是容容打来的,但没有留言。接连几个钟头,我心焦如焚地找她。心里丝毫没有料到她已经走了。 容容死後我作的许多演讲都十分地理性,那并不全然因为我是大学教授、惯于理性思维,而是因为我在替一个自杀者辩护。在美国基督教的文化里,她的死是天理不容的。但我一点都不责怪她。我怎麽忍心?历史若能重写,海水倒流,倘若她还坚持要走,我只希望能在她身边,握住她的手,陪她流泪,送她最后一程。 她是一朵不属于尘世的花儿,忧伤、聪明、美丽,骨子里却充满了叛逆的艺术家。她是一个孤独与认真的灵魂,对人对事充满了同情,体贴却又倔强,善良但又坚强—--那就是我的容容。 一个不属于尘世的小天使。她活在我的每一个念头里。 六年前的一月十七日,我精神恍忽地飞去安娜堡替她料理後事,和亲人与一个喇嘛去她自尽而死的宿舍为她超度。当我们一同跨入那已被贴上封条的房门的那一刹那,她房内的闹钟与电话顿时齐声大作,像是在回应我们。在容容死後的第一个星期里,她的男友曾多次向我诉说她的魂魄是如何细心地与他沟通。接连的四十九天(佛教说的中阴界),她的魂归来兮的例子比比皆是。那漫长的一个半月中,我日夜禁闭家中作藏教仪式、观想容容能舍弃她依然眷恋着的人世、放心地离开。每天九小时的观想打坐,时时听到她轻微的鼾声(容容食用精神分裂症药物之後养成的习惯)。我四处寻找那奇异的声音,却不知它来自何处。但我知道那四十九天里,她一直陪伴在我身旁,为痛心的母亲伤心。有一天深夜,我已熟睡了,她的魂似一股暖流穿过我的身躯,无言地诉说着“妈我爱你”。那一刻我确定是容容来了。她唤醒了我。我们交会时的温暖,我至今仍能感觉到。 容容走后,作为一个信佛的母亲,我一直在等待我和容容的下一个相遇、下一个缘份。众里寻她千百度,容容的故事没有结束。 “精子与卵子”系列作品给了我无穷的安慰。我认定那是容容重生的一个注脚。2003年我在卫斯理大学替她举办了一个画展,题名为”她在演变中“,并做了演讲,阐释“精子与卵子”系列的意义,以及我对容容艰难的选择的一种理解。 精子与卵子系列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精子与卵子交合时那戏剧性的瞬间,也是一个崭新生命开始的刹那。每一个死亡都是重生的前奏。那三十多幅作品展现的是对生命的执著,画的是生之喜剧。

精子在卵子上手舞足蹈,像快乐的音符。

一个精子正游向卵子。这是从喜悦的卵子的视角来看这只如小蝙蝠般的精子。

这幅版画中的线状物是精子。同样是交和的喜剧。

再来看她死前一个月的最後一张遗作:

画的仍然是对重生的渴望,充满了期待。虽然她死前没有留下任何文字,她的遗言却很确切:死的下一章是生命的开端。 面对这些生气漾然的作品,我时常追问自己:容容的世界是全然矛盾的吗?这样一个热爱生命、歌颂生命的艺术家怎会作出自尽的抉择?我站在母亲的视角与文学批评家的双重身份来阐释这些作品,主客观相柔,我看到的是悲与喜参合的精神面貌。说她在生与死的挣扎中不幸惨败是一种极为单一的理解。自杀者不需要众人怜悯,她只渴望被理解。容容的故事可贵之处在于她从创作中超脱了一己之苦,带给观赏者溢于言表的喜悦与希望。她的故事之所以丰富是因为她能意识到生与死是一体的两面。精神分裂症带给了她无穷的冲动使她领悟到生之可贵,但又剥夺了她尽情创作的能力,加深了她对重生的欲望。而信佛的容容对轮回的本能渴望又导致了她对“死之必然”的认识。 容容留下了大批作品—绘画、多媒体艺术、诗作以及小说—来勾画一个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内心世界与感受。十五岁时她 第一次犯病时,整整六个月期间,人格彻底分裂,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只会吐说单字。只有我能读出她的心意。整日疯癫的她,连一分钟也无法静坐在椅上。我听信了医生的话,把她送进杜克大学精神病房,没料到那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容容在如同牢狱的病院里像犯人一样度过了一个月。 昏暗的病房里没有窗户,以防有自杀倾向的病人跳窗逃脱。房里也没有镜子,防备病人打破玻璃自尽。被锁进病院的容容见不到阳光痛不欲生。我看到她难受的样子心如刀割。但没有医院的许可,连一盏台灯都无法送进她的房门。我只能连夜赶回家中去取她最喜爱的棉毯。毯子上织着星星、月亮、与太阳。她的小诗“来自子宫的音乐” 描述 了那条毯子带给她对星空的无限渴望与她的哀恸。
来自子宫的音乐 (王琦、王瑾、金丽雯译) 囚禁在这间牢房里 白色的墙象是被漂白过的 无数头屑般地剥落着 天花板上有支小手挖过的一个个窄洞 小蛇曾在那儿出没过 我仍然能看见它们躯壳里的心脏 没有窗户 院前火红的枫叶徜徉在蓝天与阳光中 可我这儿没有窗户 我只能凝视着 我的床 那星星太阳月亮的床毯 它们是 我的窗户 向 永恒 打开 那也许是海 是我的毯子偷来的 也许是最後一颗流星 它有生以来第一次落入了冰川 夜晚我的头枕在布满青苔的石块上 紫罗兰在我脸庞边盛开 如雏菊的花瓣,环绕着我 每朵花都是那花瓣 即将要散落凋零在冰冷的地上 有一天它会被当作一块化石 不,不是那样的 花儿之所以死去是因为我躺在她们的花床里 碾碎了她们的绽放 碾碎了她们 所以要去了 从梦里醒来 我摇摇头 摇摇我的捕梦网 所有的花瓣都飘落 每一瓣,都在诉说: 勿忘我
接连着一个月,我和她的主治医生开始了一连串的斗争。我急于让她出院,但那位六十多岁的心理医生却坚决专横地不允许我的请求,继续逼迫容容吞服大量药剂。毫无人性的疗理使得她病情毫无起色。药物的麻醉,让她整日昏睡,生不由己,生不如死。容容把她在精神病房的遭遇日后写进了短篇小说《STAGE》(舞台)中(见www.candywei.org)。日后回想当时情景,在住院期间,她必定已经起了自杀的念头。重入精神病院是她与我都无法再接受的。休学在家也是她不愿再重复的过程。那一年,她起起落落,神智不清,不但无法念书、同时也失去了所有的好友。小小年纪便承受非人的经历,日复一日地挣扎着。每一天都是另一个漫长痛苦的开始。她性格中的悲观从此加剧。复原后的短短几年间,她倾全力地写作与创作,是不是已意识到自己的来日有限,所以日以继夜,比常人的工作量超出数倍? 十九岁处于创作力与情感巅峰状态中的容容突然旧病复犯,没有任何病因。我和她必得面对那残酷的事实:她的病是先天遗传性的,丝毫没有治愈的可能性。第一次得病时,我们全然不信这个诊断,第二次,在震惊中感到宿命的天罗地网扑面而来。但天真的我,总以为她会像我一样能承受打击、奋战不懈。我忘记了她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也忘了她对艺术与创作的执著。继续吃药当一个无用的精神残废者是她绝不能容忍的。食用药物使她失去了对创作的意愿与面对生命的活力,这样的命运她能妥协吗? 2000年秋,容再次休学在家,如同行尸走肉。她的苦只有我能理解。这期间,她重燃了对佛教生命观的兴趣,可能已逐渐领悟到死亡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生之始。她坚持一月复学,并坚持选修一门藏教的课。我一直不同意她选那门课,也许是作母亲的本能,不希望她在如此脆弱的情况下去深究出世的哲学。我的预感不幸应验了。她死後,我走进她的宿舍房间,第一眼见到的就是她放在书桌上那门课的笔记本。翻开后进入眼帘的是她的笔迹:“四十九天,死后一秒钟到四十九天的中阴界”。她接著写道:“眼、耳、鼻、舌、身(失去知觉),最後离去的是神智”,那是容容自杀当天上的最後一堂课。课上讲述的是死亡的整个过程。见到那本笔记本,忆起她生前的另一系列作品,我终于恍然大悟。那些我原先不懂的题材都是容容对中阴界的构思与幻想。

我既悲亦喜。喜的是我终于理解了那些作品的涵义,悲的是我没早看出那背後的信息,错失了化解她心中积郁已久的悲剧种子的机缘。

面对这些介于阴阳两界的作品,作母亲的我百感交集。我看到了容容的悲悯心。我相信她必定是一等再等,因为她不忍心伤害我。 “对死的渴望是对一个完美生命的追求”--这是容容生前最喜爱的诗句之一。 从悬崖上纵身一跃,不是一种放任,而是左思右想的无奈,是充满勇气的抉择。倘若没有精神分裂症的折磨,就不可能有中阴界系列与精子卵子系列,她也不会对生命与重生有这样强烈的欲望。倘若从小未在佛教的环境中成长,她也不可能孤注一掷,在放弃生命的同时肯定了生之可贵。每一张画都在诉说着:死亡不是句点,是新生之始。容容的逝去似乎是大千世界中的必然。是生生不息的生之戏剧。 容容生前最惦记的是她短短的一生会像过眼云烟,很快被人遗忘。她死後,我替她所做的种种都是在确定她永不会被世人忘记。我恳请看过她的创作、念过她的诗与小说、与懂得她的故事的朋友把她的网站(www.candywei.org)传送给亲人、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们。 我每天都在耐心地等待着她在我的生命中重现。

——王瑾 2007年3月4号于M.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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